老爸用户体验

一
我爹娘在清理东西这方面有着迥异的认知差距。我娘，平时买东西精打细算，双11就喜欢疯狂囤积大米，食用油和调料，这样的一位奇女子清理东西的时候恨不得把视线内的所有物品都扔了，不光是自己的，还包括别人的。比如我只穿过一次的破洞牛仔裤，做旧款帆布鞋。而我爹，出去吃饭结账从来不看账单，别人找钱从来不过问数目，总之收多少随缘，给多少随缘，找多少也随缘的一位爷，反而什么都不舍得扔，他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有着纪念意义。比如，我家客厅角落里一尊巨大的唐三彩陶制骏马。
这件东西说起来历史悠久。十多年前的一个大早上，我爸去上班。刚下楼不到十多分钟就回来了，在门口也不进来，一个劲喊开门开门。我不明所以，以为他拉了什么东西。一开门，我和我妈吓一跳，他怀里就抱着那个特大号的唐三彩陶马。我妈问，哪来的？他把马放下光顾着喘气
朋友送的？摇头
邻居放咱家寄存的？摇头
楼道口捡的？摇头
等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他才说,我买的。
我妈可能一时有点绕进去了，没来的及发火。
就听我爹继续解释，我本来是去上班的，刚走出小区大门，看见有个开小摩托的，后面拉的全是唐三彩，什么款式都有。我路过的时候他问，大哥要一个吗，正宗官窑出品。我就随口一问，你这陶马什么价？其实我压根就没打算买，我看都没看一眼！他说600，我说你可拉倒吧顶多50！
结果他说好，那就50。
 二
我喊，爸吃饭了！
我爸放下手机，皱眉跟我抱怨，你现在嗓门太大了，跟菜市场卖菜的一样。
我摊手，无奈的说，这我也没办法控制啊。
“什么没办法？你大声点！—”
三
随着年龄的增长，现在跟父母交谈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小心翼翼了，大概是觉得自己也有些阅历和人生经验了，大可不必事事都询问他们的意见。自觉自己也是一个成年人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有时做出了些出彩的成绩，不能忍受无人喝彩，总想拿出来跟他们炫耀一番。
“我跟您说，不是我吹啊—” 我往往这样起范，好为后面的滔滔不绝铺垫一下。从节奏上讲，这句话类似高手出招前的起手式，说完需要顿一顿，给气管里捯叱半口气，信息上留个白，凝聚好了内力，再排山倒海的打出去。
然而每次我说完 “不是我吹啊——”，刚准备缓上一口新气，等着群众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时候，我爸总会悄不蔫的在这致命的空当里塞进一句话，
“不是我吹啊—”
“哟，又开始吹了—”
四
我非常想把我爸归入到一个“伟大父亲”的范畴里，就好像小时候写的命题作文，只要尽可能的列举出他爱我的证据，那么最后的结论他就毋庸置疑一定是伟大的，可这样的固式我总也写不好。当然我毫无疑问的确信他是爱我的，比如小学时帮我完成了所有的手工作业，他亲手雕刻的独木舟至今还收藏在老师的办公室桌上。初中时帮我代写了每周的作文习作，而我在全班诵读的时候发现了爷爷的名字。每一次我出远门时他都一定要亲自送我到机场或者火车站，无论凌晨还是午夜。一定要这样逐字逐句的列举下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样歌功颂德的形式，的确有点吃不消。而且这样到最后反有些避重就轻，他成功胜任当爹的角色，大概还是有些特别的理由的，正是因为这些理由，我不愿意把他归入“伟大父亲”的队伍中去，那个地人太多了，我怕看不到他。
至于这个特别的理由大概就是回忆起一些和我爹的往事，总能让我开心起来，无论何时还是何地。
有一次我回家，他正躺在竹席打盹，夏天的下午热气蒸腾的紧，他把风扇摆在床边美滋滋的吹着。我满头大汗的跑到电扇前，挨着风扇叶子坐好，电扇摇到哪我就跟到哪，像一朵小小的向日葵。我爹醒了，估计是骤然间一丝风也吹不到了。“啧...” 他开口出了一声，我头也不转依旧把风扇堵的严严实实。“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戏腔，我后来才知道他唱的是《沙家浜》里的一句，“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还有一次，同样是赶上他睡午觉，他小毯子一搭马上就要坠入梦乡，但我赖在床沿边就是不肯走。那时我正值求知欲旺盛，每天追着他考我识字认字。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连着问了几个都被我答了上来，我兴头也越发高涨，巴不得他再继续考下去好让我乘胜追击。于是我摇着他胳膊，他困的直翻白眼。
“快点快点，继续考呀。”我把他的胳膊摇的山摇地动，断然不肯给他半点入睡的机会。
“行啦行啦，闺女你学富五车，爸以你为傲，行了吧。”  他妄图糊弄过去。
“嗯嗯，那你快继续考我！”我丝毫不为所动。
“得得得……那……那你说，山字旁….旁.....旁边一个……一个……”他假装气若玄丝，采用武侠片里老师傅交代徒弟后事的句式，想唤起我的良知，这真是做梦。
“一个什么倒是说啊。”我不依不饶的挨着他脸边嚷。
“哎呀，就是一个与，参与的与，念什么？”
“屿，岛屿的屿，厉害不厉害？
“牛，牛，牛，我可以睡了吧… …”
“这个太简单出个难点的。”
“啊！……外面四个口，里面一个书页的页，念什么？”
我用手指在手心里轻轻的画了几下，“我知道！嚣张的嚣对不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说完仰天狂笑。
我爹眯了会儿眼睛，彷佛终于打起了一点精神，他说。“行，我再考一个字保准你不认得。”
“快说快说，怎么写。”
“门字框”
“哦，门字框！”
“里面啊，一横，一竖勾
“嗯。”
“最后呐，一撇，念什么？”
我又在手上划来划去，迟疑道：“那不是闭嘴的闭字吗？”
“哦你认识啊？就是闭嘴的闭！”
 
五
“写文章大多是写给以后的自己看的，取悦他人是一种低级的愿望。”他说我。
 六
我外公去世得早，爸妈会定期把外婆接来住上一段时间。虽说家里一般都是我妈掌勺，但外婆对我爸做的菜青睐有加。她曾多次在桌前用筷梢点着盘边笑着称赞他，“这个好吃。”我爹便乐的一脸灿烂。
但也并非所有的菜都能顺利得到称赞。
有次他特意买来一只乌鸡炖汤，那时乌鸡还是比较稀少的菜品。他专门买回来孝敬外婆，自以为哄外婆开心十拿九稳。外婆舀了一勺，咂摸咂摸，问，“没洒辣椒面？”
“哎瞧我这记性。”他马上撒了一把辣椒面。
外婆又舀了一勺，说道：“嗯，还是下锅时就撒好一些。”
“行行下次我一下锅就马上撒进去保证味道浓郁。”我爸一边讨好着说一边背过身又偷偷往锅里撒了一把。外婆听了点点头，赞同的说，“这汤主要就是切点辣椒。”言外之意是味道全靠一把辣椒面支持。
我爸手里一顿，喊冤道：“妈，这里面有乌鸡啊！整整一只乌鸡啊！”
外婆置若罔闻，小口小口继续品尝，闭眼道：“主要还是切点辣椒。”
外婆一直牙口就不好，一口牙早已掉的差不多了。最早那会假牙的质量不是很好，很多油炸或者滚烫的东西她都不得不放弃。我妈每次想到这个都觉得特别对不起外婆。所幸后来假牙有了质的飞跃，于是给外婆重新更换了一副，外婆突然间像打破了封印再也没了忌口，硬的黏的都能吃了。全家都挺高兴。为了弥补外婆多年来在吃食方面的空缺，我爸特意在外面学了一道酥炸丸子，也不知道是怎么裹的粉，外面一层面炸的松脆无比，嚼在嘴里“咔嚓咔嚓”甭提多带劲了。可惜我和我妈的意见并不重要，要外婆最终拍板才行。
他把刚刚团好的新鲜多汁的肉丸裹匀了粉放进油中，丸子扑哧扑哧的翻腾着，出锅的一霎那焦黄锃亮，呼呼冒着热气。我在一旁看的直咽口水，跟他讨要。他把我扒拉开，郑重的用小盘子盛给外婆，“妈，您先尝尝这个，刚出锅保准松脆！”外婆眉开眼笑的接过，一边翻转着丸子让它凉一凉，一面叫我去帮她盛一碗汤。
“还是咱妈会吃，吃完油炸的喝口汤，有助消化。”我爸嘴上称赞着准备回厨房继续下丸子，以保证全家供给充足吃个过瘾。我正埋头吃菜，突然听到我爹“啊”一声惊呼，以为他被油崩到手上，抬头发现他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外婆，外婆正举着筷子把丸子按进汤里，也许是被我爸一嗓子吓到了，丸子噗通滑落，安静的久久浮在汤碗中。
“油炸食品容易上火，你这是用油炸的，得用汤泡一下才行，去火。”外婆解释，身上散发着科学的光芒。
“妈.......可这油炸丸子泡了汤就.....算了。”我爸快哽咽。 
可他还是会经常做这道油炸丸子，但每次都哭笑不得。因为外婆很爱吃这个菜，还会跟人家讲：“他做的油炸丸子很好吃，就是要泡在汤里。”
 
七
冬天出门的时候被我爹喊住了。他觉的我下身穿的太单薄，责怪我，“穿这么少也不怕以后老寒腿，赶紧加条裤子去。” 我抻抻身上的羽绒服，狡辩，“我上身穿的厚，不会冷的！” 我爹一听气乐了，说“上身和下身能是一回事吗？冷的时候大家都是跺脚，你见过冷的时候捶胸的吗！”
八
高中的时候生了一场病，不小心把自己弄进了医院。我爹扛着我连跑了三家医院，那几天晚上他哪里也不去就陪着我，白天才匆匆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我半夜醒来，第一句话是，“爸，我头晕。”他靠过来轻轻摸摸我的头，对我说，“闺女，有爸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有一次因为感情问题在电话里吵架，吵得天崩地裂。挂掉电话我一个人跑到阳台发呆，也不知呆了多久，我爸走过来放下件衣服在我身旁，只是问“没事吧？” 我冲他咧咧嘴，摇摇头。他说，“有需要叫我。”
我的超级英雄正在一天天老去，他已经没办法把我举得高高的抛向空中，甚至散步的时候需要我慢下脚步。他的身材已经微微走样，臂膀也不再结实有力，可却依然义无反顾的为我尽可能遮挡住所有的阴霾和悲伤。
我不敢去想他不在了会是什么样子。
九.
我妈说我小时候睡觉不踏实，老得让人抱着才肯睡，不然就闹。那时我爹就一直抱着我，
然后我妈问他
—熟了吗？
—七分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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